张山头:1343座无字的丰碑
三块青砖,一根竹竿,一条红飘带,就标记了一处红军墓冢。 李涛 摄
武警南平支队官兵瞻仰张山头无名红军墓群,图为特战队员在纪念碑前组织重温入党誓词仪式。 罗武 摄
武警南平支队执勤三大队利用新兵下连时机,组织官兵祭扫张山头无名红军墓群。李涛 摄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震撼”
刚入4月, 83岁的老奶奶张牵英倚靠在村头的黄土墙前,一遍又一遍朝山下那条路张望。
清明时节,闽北武夷山深处,竹林又吐新翠。往年这个时候,穿着绿军装的子弟兵,就会沿这条路爬上海拔800多米的张山头,仔细清除无名红军烈士墓群中的杂草,为烈士们献上花篮。
张奶奶和村民们则会早早烤熟地瓜,盛在铁盆中,端到村口的青石路旁,迎接子弟兵的到来。
虽然早就听说因为疫情,今年清明部队很可能不上山了,可张奶奶还在等待着、牵挂着——她早已经把这些子弟兵当成了家人,盼着孩子们能回家看看。
山下,武警福建总队南平支队执勤三大队大队长陈友云心里也有一份牵挂。自2016年起,三大队官兵开始守护张山头的1343座无名红军烈士墓,他们与附近的十来户村民结下深深的情谊。每年清明上山祭奠无名烈士已经成为大队的一项传统。
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今年的户外祭扫活动肯定是不能举行了。清明节前,陈友云从家中匆匆赶回部队,隔离期刚刚解除,就召集执勤三大队的官兵围坐在一起,追思烈士崇高精神。
下士郭石粼有个特殊的小册子,上面记录的是张山头那1343座无名烈士墓的故事。身为班长的他,也担负着大队红色讲解员的任务。
2016年,离驻地20多公里外的深山里,发现大片无名红军墓地。执勤三大队官兵自发前来祭扫。
第一次去张山头那天,下着绵绵细雨。车在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不停拐弯,窗外就是山崖。沿着崎岖湿滑的山路行到深山尽头,还要下车再步行攀爬。
雨后,地上泥泞难行,全是泥巴。“难以想象,80多年前,年轻的红军将士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与敌人血战,究竟吃了多少苦。”郭石粼爬到山顶时在心里自问。
阴雨中,山顶竹林幽深寂静。1343座无名烈士墓,层层叠叠散落在近千亩竹林中。
“三块青砖、一根竹竿、一条红飘带,就标记了一处红军墓冢”。竹林之下的土地,长眠着红军烈士的英魂。没有墓碑,剖开的半截竹竿上用红漆标记上一个数字编号,就是墓地的标识。
漫山遍野的竹竿上,密密麻麻的红飘带随风摇摆,与翠绿的竹林浑然一体。“太壮观了,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震撼。”郭石粼说。
在闽北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山头上,竟深藏着一段如此传奇的英雄史诗。
带着感动和敬仰,郭石粼和战友们在无名烈士墓不远处的一方“红军墓”石碑前,献上一束金黄色菊花。
风化的岩石上,隐约可见正中阴刻“红军墓”三字,右下角阴刻“三一年立”。这座立于1931年的石碑,直到2016年才被人们发现。
虽然“红军墓”石碑历经风雨侵蚀,字迹已模糊不清,它却清晰地告诉后人:不远处的墓群所葬烈士主要为闽浙赣苏区红军官兵和苏维埃政府工作人员。
“80多年后,谁又知道长眠在山岗上的他们,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郭石粼和战友们陷入了沉思。
张山头,是一个具有300多年历史的古村落,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当年红十军入闽作战时,曾在这里设立医院,方志敏到此看望慰问伤病员,还派特务营来保卫医院。
红丝飘动,山河无言。郭石粼望着张山头1343座烈士墓,心情格外凝重——这里曾发生过多次战斗,战事最激烈的时候,牺牲红军流淌的鲜血染红竹林。驻地群众担心反动派知道红军姓名后,会株连烈士家属,因此不敢标注姓名,只用三块青砖搭成简易墓穴,将遗体就近掩埋在后山。
多么惋惜!先烈们牺牲时那么年轻,很多甚至只有十六七岁。多么遗憾!他们为国壮烈牺牲,直到现在才被发现。
1343座烈士墓中,只有当时红军医院院长王日华,留下了姓名,其余墓前只有后人写下的一个编号。因为没有名字,他们的家人至今都不知道他们埋葬在这里。
年轻的武警官兵们小心翼翼将竹竿上的红色飘带取下,洗去尘土,再重新系上。红飘带像先辈的鲜血一样流淌在他们手中,仿佛触摸到了先烈们的英魂,“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知道他们为了谁”。
那次下山后,郭石粼便把张山头的无名英烈故事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中。后来,每次去瞻仰红军墓,他都会把自己的感想和体会记在上面。
郭石粼说:“传承革命精神,继承先辈传统,我们有责任将张山头的红色历史传递给更多人。”
“茫茫青山,爷爷的墓已无处可寻”
最近,武警南平支队援建的“红军文化长廊”有了新的进展,以张山头无名烈士墓群为主题的军史建设项目正式列入规划。
在即将陈列的历史资料中,一张照片格外引人注目——照片中一名身着白色上衣的精瘦汉子在“红军墓”石碑前掩面而泣。
他叫潘迪渊,江西余干人。作为张山头无名烈士墓群中目前唯一一个找到亲人的红军烈士后代,2019年清明时节,他来到这里,将一?g曾浸染爷爷鲜血的黄土,带回了江西老家。
如果没有听到潘迪渊亲口讲述这段曲折的寻亲之旅,记者和很多人一样,一定会觉得他是如此幸运——
1983年编印的《福建省崇安县革命烈士名录》,记录有名有姓的烈士只有15位。潘迪渊的爷爷潘骥是这1343名无名烈士中,唯一被亲人找到的。
记者拨通了潘迪渊的电话。得知自己到张山头祭奠爷爷的照片将成为“红军文化长廊”的历史陈列资料,潘迪渊很激动:“如果父亲泉下有灵,得知我们的寻亲之路能以这种特殊的形式保存下来,一定会安息的。”
12年前,潘迪渊的父亲潘嘉馥临终前对他千叮万嘱:“一定要找到你爷爷的遗骨,把爷爷接回家,让他落叶归根。”
“听家里人说,我爷爷最后一次回家是1926年。此后几十年间一直杳无音讯。”潘迪渊推测,很可能是担心牵连家人,爷爷参加革命后改了名字。
事情终于在1998年有了进展。父子俩在方志敏的遗著《可爱的中国》里,读到这样的话:团长潘骥同志,在攻土屋时,被敌弹打破了嘴巴,抬回来待了三天就牺牲了。
经多方验证,确认潘骥就是潘嘉馥的父亲。
据有关史料记载,1931年6月,潘骥被派往闽北,在梭坨杨攻打土屋的战斗中被敌方射来的子弹击中脸部,牺牲时只有35岁。
寻找 “梭坨杨”,成为寻找爷爷的线索。揣着这个地名,潘嘉馥去了江西境内的乐平、玉山县,福建的建阳和武夷山等地,却始终无果。
半世寻找,一生牵挂,漫漫寻亲路,潘嘉馥走了几十年。
落叶归根,是中国人的传统。父亲去世后,潘迪渊将继续寻找爷爷当作自己的使命。“后来,为了找这个‘梭坨杨’我把一切可能有用的手段都用上了,实地询问,上网求助,加入户外运动群,还参加了蓝天救援队……”
2018年,在一位户外运动爱好者分享的文章中,潘迪渊终于发现了爷爷潘骥的名字和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梭坨杨”。
在离张山头村不远处,有个村名叫沙渠洋。“‘梭坨杨’和‘沙渠洋’其实是同一个地方,只是不同的方言叫法不同而已。”
潘迪渊的讲述,让记者的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
6月的一天,潘骥在激烈的战斗中负伤,被战友紧急送往附近的张山头红军医院……
得知潘迪渊两代人寻找先辈的故事后,武警南平支队官兵深受感动,大队长陈友云很快联系上了潘迪渊。
很快,在执勤三大队官兵的陪伴下,潘迪渊来到爷爷当年牺牲的地方。
细碎的雨点敲打竹叶飒飒作响,微风轻拂,红飘带在翠竹间随风摆动。一刹那,青山无语,天地含悲。
潘迪渊被山头1343座红军无名烈士墓深深震撼了。面对烈士墓群,他深深鞠了一躬:“爷爷,我来看您了”。
没有姓名,没有墓碑。“茫茫青山,爷爷的墓已无处可寻。这1343位英烈都是我的爷爷。” 在潘迪渊心中,爷爷已和战友们化作青山,漫山遍野都是先辈的英魂。
疫情期间,手机成为信息传递的可靠工具。挂断电话后没几分钟,潘迪渊又打来电话叮嘱记者:“疫情过后,一定要亲自带你去武夷山张山头。现场那种震撼,光听我语言的表述是感受不到的。”
如愿找到爷爷后,潘迪渊又有了新的计划:和武警官兵一起帮助张山头其余1342位英烈寻找后代,“我的爷爷找到了,希望其他烈士后代也有可能找到他们的亲人。”
提起筹建中的“红军文化长廊”,武警南平支队政委赵勇说:“这么多革命先烈牺牲在这片红色的热土上,我们有责任、有义务追寻他们的故事,学习他们的精神,将红色传统发扬光大”。
“在和我们一样的年纪,他们选择了为国担当”
又到一年清明时,潘迪渊对爷爷的怀念格外强烈。虽然无法亲自前往张山头为爷爷扫墓,但他早早委托在武夷山的朋友代他慰问山上的村民。
“勇敢的红军们,勇敢的红军们,你是我的哥,我是你的妹……”这首《红军洗衣歌》从当年的红军洗衣队流传至今。
当地村民保存着两张特殊的“名单”,上面记录着当年为红军医院伤病员洗衣服的妇女。不过,名单上只标注着:某某的奶奶,某某的外婆……
村民杨学文的奶奶就曾是红军洗衣队的一员,“听我奶奶说,当时担架队每天都会抬来很多伤员,他们边给红军洗衣服边哭,鲜血把洗衣服的河流染成了红色。”
每当村民们聊起父辈和红军们的故事,眼角总会流下泪水。这种融进血液里的军民鱼水情,延续了一代又一代。在这片红土地上,保留着最闪光的传统美德和依旧熠熠生辉的军民鱼水情谊。
“人要懂得感恩。这些村民和他们的父辈曾经帮助照顾过爷爷和这一千多名英烈。现在,应该换我们去关心他们了。” 潘迪渊告诉记者。
人民子弟兵更没有忘记这种在血与火中凝成的鱼水深情。赵勇常对南平支队的官兵们说:“革命老区为新中国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先烈们的丰功伟绩,我们不能忘;前辈们的优良传统,我们不能丢;对需要帮助的人民群众,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武警南平支队的官兵们把张山头的村民当作亲人,经常挨家挨户了解情况,定期看望生活有困难的老人。他们还专门拨出资金,用于张山头红军烈士墓道路和英烈纪念墙的修缮。
最近,支队的女军医刘晓丽正计划着,要打电话为老人们来一次“远程问诊”,把他们的健康档案再完善一下。毕竟,因为疫情影响,距离她上次去张山头巡诊已经快5个月了。
刘晓丽对老人们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哪个老爷爷爱喝酒、哪个老婆婆爱吃糖,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去年10月,她去张山头为老人们进行了体检。
战士丁楠陪刘军医上过好几次张山头,“乡亲们太热情了,每次得知我们要去,都会站在村口。”
“勇担使命守初心,情暖老区爱人民”。看着荣誉室里张山头村民为部队赠送的锦旗,战士杨维乾回想起去年清明节到张山头参加祭奠活动时的场景——
“我们相信,中国一定有个可赞美的光明前途……”红军烈士墓前,青年学生代表领诵,前来扫墓的军地人员齐声朗诵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
漫山遍野,同一个激昂的声音在寂静的密林深处回荡:“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生之快乐将代替了死之悲哀,明媚的花园,将代替了凄凉的荒地!”
今日之中国,就像方志敏1935年写下《可爱的中国》时所期望的那样,“到处都是活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
牺牲在张山头的红军烈士们,许多都是不到20岁的年轻人。站在先辈们为之战斗并长眠的这片热土上,“00后”杨维乾在那一刻领悟到,为什么“在和我们一样的年纪,他们选择了为国担当。”
竹林青翠,年年新绿。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与去年春天相比,少了武警官兵前来扫墓的张山头今年显得格外寂静。
牵挂张山头无名英烈的,除了潘家后代和武警官兵,还有越来越多的社会各界人士。无名英烈的故事已成为一种注入内心的力量,提醒我们不忘初心,永远铭记先辈的奉献牺牲,永远传承先烈的红色精神,在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站出来、顶上去。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奋斗。过去、现在、未来,无数无名英雄为我们拼出了“可爱的中国”。由此,年轻战士姚昱峰联想到,在抗击疫情一线,有上万名“90后”“00后”白衣战士为人民生命和健康舍生忘死。虽然看不到护目镜和口罩下的一张张年轻脸庞,但人们会记住他们的名字。
“虽然不能像白衣战士们那样在抗疫战场上冲锋陷阵,但我愿意像他们那样,踏着英雄的足迹,把青春热血挥洒在最需要的地方。” 姚昱峰说。
(责编:陈羽、黄子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