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90档案】裴满意：东方文化，贵在打通

　　裴满意

　　字非一，90后，江西临川人氏

　　现生活工作于上海

　　主要从事文化艺术研究、创作

　　闲暇从事批评与策展

　　主张理论与创作兼容

　　跨文化、跨学科、跨领域，相互打通

在这位90后身上，

我看到了东方文化的影子

文/【法】阿图姆

　　昨天在工作室实在是无聊，没有创作的兴趣，在刷朋友圈的时候看见一张照片，立刻吸引了我。照片当中那侘寂的感觉，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在日本生活的那种亲切。

　　从日本回中国已经这么多年了，也很少遇见这种“寂寞”的美，因为绝大多数在中国你能看到的空间都是红红的，绿绿的，很喜庆的样子，就像过年一样，或者是太像我们欧洲的风格，很当代，但没有多少东方特征。

名称《侘寂之美》

日裱、宣纸 29x44cm 2019

　　我曾经在日本生活过一段时间，很喜欢日本的生活美学、民艺学与他们的茶道，但是在中国很少真正有这样的场景，也很少遇到谈心的朋友。

　　好些年前，我曾经一度迷恋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BillPorter）写的《空谷幽兰》，书中有写他寻访中国的隐逸文化，高僧、道士等等奇人异事，很是迷人。就像中国的山山水水，永远充满神秘感与境界。

　　当我看到裴满意为自己的展览所写的序言的时候，我很是困惑，有一点读不懂，这种困惑跟之前在大学学很老的汉语一样，有一种古代读书人的语言味道。

名称《一片空山禅诗》

宣纸、宋裱 23x40cm 2018

作品细节

　　很开心的是我终于见到了他本人，他有一点胡子，个子不很高，他给我递他的资料，上面有英文翻译，我才能顺畅的读下来，没想到他是一位90后，一点都不是我想象中的“老道士”的感觉。

　　然后，我们就开始攀谈起来，我问他喜欢日本的茶道吗，他说，是的，裴告诉我，这次展览也是想营造一种东方美学的氛围。

　　是的，我可以体会到他布展的气质，摆放的桌子，以及老物件，有一种简素、枯槁、自然、幽玄、静寂的感觉，新旧搭配得真恰当。

　　我问他这写的是什么，他说，是明末清初大思想家、艺术家方以智的一段话。裴说方以智是一位高人，思想史上被遗忘的“集大成者”，是一位打通艺、禅、道的高人。可惜，我汉学学得不太好，不知道他具体说的是谁。他说跟黄宗羲、王夫之同时代，这个我知道的，他们都是大学者。他说历史上像方以智这样的大人物还有很多，有待学术进一步的认可。

　　然后，他向我介绍他的样书，他说他今年30虚岁，这次也是把这个展览，变成自己对自己的一个总结，为未来留一个纪念。

名称《东方禅境》

宣纸 15x20cm 2018

　　这个方法挺好的，我30岁的时候，刚好博士毕业，也给自己做了一个画册，可惜没有他这么多，他说他写了100多万字，我真不敢相信，中国人好吹牛皮，但是看到他展示的这么多手稿、日记、读书笔记的时候，我慢慢改变最初的想法，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看他的日记真得很有趣，很棒了，写这么多日记，不容易，我自己曾经也写过，但是坚持不了。

　　这个日常的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太温馨了，特别是那个道教的符号书籍，以及一些古书，有感觉，哈哈。

　　看到他对诗书文史哲艺，这么多的学科都有研究，感觉他确实很杂，与一般的学者、艺术家只做一个方向很不一样。但这么年轻能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虽然我也看不太懂，我问他，你难道天天读书吗，不休息吗，他说，他从小喜欢这些，觉得看书太有趣了，仅此而已。

名称《砧杵空山》

水墨 20x30cm 2018

　　一个人越早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越好。我心中想，这小伙子，也太早熟了。因为，我现在都不太确定自己需要什么，是不是很尴尬。

　　在他的一排著作与作品目录中，有些人名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弗朗索伊斯·朱利安（Francois Jullien）这个人，里面有谈他的文章，我来中国之前，就是通过看朱利安的书，了解中国，了解中国的艺术。例如，他《淡》的研究一样，充满东方智慧与诗性，我太喜欢了，很向往，这就是我想象中的中国的样子。

　　中国人现在都学习西方，往视觉文化上走西方的艺术样式，而不是从古人的“天”、“地”，“心”、“性”等角度出发来观察周围。就像老子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

裴满意《日记》剪影

纸本 10x15cm 2017

　　看他的日记，可知，裴很早就开始研究《易经》，这个太有趣了，我觉得《易经》基本涵盖了中国的智慧。我问他，会不会算命，他笑了笑，说他不迷信。我也笑了，哈哈。

　　他说《易经》象、数、理、位的变易之道，是中国的大智慧，具体到艺术层面，河图洛书，其实是史前文明的造型学，他建议我去看阿城的《文明的造型探源》一书，以北极星为中心的星象，是古人天文历法的重要标准，而不是我们常说的太阳，这也是导致中国人与众不同的宇宙观、天地观与造型学的一个原因。此外，他特别提到史前的视觉文化，其实要远比当下的碑帖的视觉资源要鲜活、丰富，不要被传统碑帖给障目了。

　　对于传统人们往往有很多误解。例如，现在我们把占星与五行，以及占卜搞混，甚至越来越走向一种神秘化与迷信，其实与战国时候的邹衍脱不开关系，他把上古的阴阳五行与占星学、天文历法等结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种“符应若兹”的王朝天命观念，这对中国日后的经学，以及中国人，中国的艺术价值观影响太大了。在绘画上，一直到四王，都是如此，到黄宾虹才打破。

裴满意北京个展“而立年的自审与凝思”现场

《视觉的秩序与认识结构》观念艺术作品 2019

　　再则，他还谈到他想做一个佛教的大型观念艺术，讨论佛教观念在民间的文本特征、历史变迁、仪式行为、信仰归属等话题。我觉得有意思。因为我也特别喜欢中国的佛教艺术，特别是对敦煌有一种憧憬。

　　我向他请教书法，他说他不喜欢称书法为书法，书写其实才是书法的常态与日常，运虚写气的书写性，才是书法的堂奥。

　　就像古人的诗词，不是把它当做艺术来看的，而是一种日常的生活记录与书写，它是围绕着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展开的。

　　“我们现在把书法当作一种艺术，看上去书法‘高大上了’，其实是‘低’看了书法，也就是把书法‘隔离’出了生活”他接着说。

　　“清代以前的文人，没有严格的书法家与艺术家区别，就像诗歌与书法一样，等等都是打为一片的，都是感觉系统的生发，也都是日常生活罢了。”他侃侃而谈。

《观念摄影：打脸·凡圣双泯》

　　聊到这里，裴感慨地说：“什么都贵在打通，心活，则法活。现在人都把理论与创作打成两断，什么都分化的太细，分到最后，瞎子太多。例如，这种将书法与诗歌的感觉互动共生起来优秀的传统，在当下的年轻人心中慢慢失传了。能将诗歌真正融入日常的青年书法家、艺术家，太少了，他们的眼光都是盯着西方看，觉得我们的东西落后了，没什么可学，就算学了，大部分也是抄抄唐诗宋词，这种学是学不进血脉里去的，是无法与古人‘以心印心’，可见诗歌与书写的互动断层得厉害。”

　　我想向他学古代诗词，可是，太难了，曾经学过，放弃了，不过慢慢的，可以懂得一点点汉语诗词的美妙了。

　　后来，我们还在一起聊了茶道，他认为，茶，终究是天地一物，它是离开不了人的，茶性本质上就是人性，也是天性。

《梵相：坐忘如是》

纸本 15x20cm 2019

　　茶的最高归属，是分享，是自然而然，是回到人，回到真实，这也是茶回溯大自然的最高茶礼。

　　茶不是水中月，镜中花，特别是茶气，是可知可感的。他说，茶气是一个非常美妙而难以形容的东西，就像气造就了中国音乐的顿挫与转折一样。裴说书法也一样，书之大局以气为主，使转所以行气，气得则形体随之，古人所谓运虚写气，乃此生生之气耶，对此，我非常不太能理解，也许是对传统的学问还不熟悉的原因。

　　他说这是中西方宇宙观、生命观，以及感觉系统等不一样的原因造成的。为此，他举例子说明，就跟中西医的差别一样。

　　古希腊与中国都以手腕为诊断的部位，但是所观察到的却很不一样，中国是切脉，古希腊是测量脉搏。

名称《漪流与远影的溪声》

宣纸 20cmx24cm 2018

　　中国人的诊脉，医生的每根手指都可以区分出“沉”、“浮”的不同，故而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的按压，有六种脉位，两个手腕加起来，就是十二种。这种细微的观察，透露出中国人对人体内生命动态的观念的构成是很绵密的，也是意象的、诗意的。就像感受天上浮云、楡荚飘落、风吹鸟毛一样细密。

　　古希腊，则注重观察动脉垂直起落所产生的节奏与缩胀，很少像中国关切血气与肤色间的流动与活动。两种方法并没有高低之分，只是不同的观察目的与感受方式的不同，导致观察到的具体的内容不同罢了。

　　与他聊天，真是一种享受，也有一种紧张感，因为他思维跳得太快，瞬间爆出的信息量太大，我还不能完全听明白，但他的确健谈得很。对于书法他极为强调回到甲骨文之前的原始书写，他说很多东西一旦成熟了，如二王、唐楷等等，写着写着就容易僵化了，必须打破，回到艺术的原点，去重新思考、探索一种神秘的、能量式的，一种与天极神互动交流的冥想状态。

　　今天绝大多数书法家，都是写汉字，这本没有错，但是他更强调一种非语言的东西。他解释道：“因为真正本源性的语言是一定与人的原始状态密不可分的，这是语言得以产生的条件。当下的人们，都是为了艺术，而原始人则不是，他们是为了交流，为了求生，为了活命，为了与神通灵验，为了家族繁衍，是一种生生之德。”

　　这看上去很传统，很古旧，其实是有趣的灵魂，鲜活而不失当代，他不仅仅研究古代，对当下存在也有自己敏锐地观察。我自己是法国人，可是跟他聊法国文学与哲学，还真没有他通透，他对法国当下一大批活跃的哲学家，如巴迪欧、斯蒂格勒、甘丹·梅亚苏等都熟知，而我作为一个法国人，却很少关注这些，说来惭愧。

　　而立年的一个小伙子，为何如此早熟？这是我的疑问，也是困惑，因为我接触到的很多年轻人似乎对这些老东西并不感兴趣，对什么是真正的东方审美，也不太敏感，看书更是做做样子罢了，但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国传统读书人的影子，有我心中对中国文化与中国意境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