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玛利亚·玛图特是20世纪西班牙语文学一个独特而耀眼的名字。这位拥有西班牙语文坛最高荣誉——塞万提斯奖的女作家,在80多年漫长写作生涯所贡献的近50部作品中,几乎都在阐释人类文明一个既复杂又单纯、既古老又现代的主题:童年。在她富于隐喻性、抒情性的众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童年主题在当代文学中呈现的多种面貌。
从多重角度呈现童年的复杂性
玛图特出生于西班牙巴塞罗那,天生个性敏感,心思细腻,对生活常有格外细致、深刻的体味。她酷爱读书,5岁起就开始接触写作,具有过人的文学与写作天赋。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时,玛图特尚不足11岁。严酷的战争以及战后的民生凋敝,在玛图特及其同时代作家心中深深地刻下烙印。她称自己那一代人为“受惊的孩子们”,将战争给童年造成的创伤诉诸笔端。年幼的玛图特手工创办了一份杂志,既是作者、编辑,还是发行人,而杂志的读者则是她的兄弟、堂表兄弟和朋友们。她回忆道:“在那巨大的恐惧之中,那份小杂志于我而言,意味着无尽的快乐,是生命中最神奇的作品,我至今记忆犹新。”就这样,文学成为年轻心灵的避难所,而玛图特也逐渐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
对于作家来说,苦难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笔财富。或许正因为经历过战争的残酷,玛图特对童年的书写才达到了前人未能企及的广度和深度。在以狄更斯、华兹华斯等为代表的19世纪作家的笔下,童年和少年多被塑造成单纯、美好与善良的化身;而20世纪以来,心理学与童年社会学的发展使人们发现了童心的多种复杂面貌。玛图特笔下的童年,正是童年复杂特征在当代文学中的折射。
玛图特的名作《初忆》(见图,资料图片),讲述少女马蒂亚为躲避战争,寄居到马约卡岛上的外祖母家中。她以少女多愁善感的内心,感受到战争带来的压抑和至亲的疏离,与表兄博尔赫在孩童的默契与打闹中跌跌撞撞地成长,默默经历着从童年到少年的变化。后来,少年马努埃尔的出现打破了两个孩子间脆弱的平衡,博尔赫因为嫉妒马蒂亚和马努埃尔的友谊,设下圈套,将正直、无辜的马努埃尔送进了少年管教所,而马蒂亚却因胆怯不敢道出实情,怯懦地保持了沉默,此后多年一直为之深深忏悔。
在这部小说中,少年的形象是多样化的,既有无辜的受害者,又有丧失了底线的施虐者,还有怯懦的旁观者。玛图特从不回避描述童年的复杂性,其实也就是生活的复杂性、人性的复杂性。通过独特而敏感的儿童视角,她的故事立足童年却指向整个人生与现实世界,不仅是对压抑情感的释放,同时也阐释着理想与现实、个人与环境、美与丑、善与恶等人类从未停止思索的永恒矛盾。
玛图特写作中另一个重要的元素是大自然。这与她的人生经历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由于小时候体弱多病,玛图特的父母每年夏天都会送她到农村的祖父母家中休养。乡村生活向她展开了另一个世界,决定性地影响着她的文学创作。战后的农村生活震撼着一个十几岁女孩敏感的内心;而恰恰在那里,她又能够摆脱社会的桎梏,沉浸于大自然中,畅快地读书、写作、玩耍,生命得到滋养而舒展。因此,在她对现实鞭辟入里的描写中,时常会有大自然的景物或欧洲神话中的生物穿梭其中——一片静谧的栎树林、一群鸣唱的金鸟、一只善解人意的地精、一个稀里糊涂的仙子……为严肃深刻的主题增添了一抹抚慰人心的温柔与童真。
与经典儿童文学的互文:爱与美的回归
玛图特自幼酷爱阅读儿童文学,《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彼得潘》和《爱丽丝梦游仙境》等儿童文学经典作品深入地滋养和影响着她的写作。她尤其崇拜安徒生,这位丹麦儿童文学作家对玛图特而言有着重要的启蒙作用。“童话故事带领我进入文学世界。刚接触安徒生的时候,我只有3岁,还不识字,却想着‘就是这些如蚂蚁般的文字,搭起了故事、人物和不同的世界,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个作家!’后来我4岁了,已经能识些字,我记得故事末尾写着‘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而我则在心里默念‘安娜·玛利亚·玛图特’。从那时起,当作家的愿望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与安徒生相似的是,玛图特写的故事并非只面向儿童读者,而是以孩童的视角透视人生的喜怒哀乐。
《被遗忘的古杜国王》是玛图特晚年的一部力作,讲述奇幻世界中虚构的奥拉尔王朝从诞生至覆灭,几代人更迭交织的复杂故事。这部厚重的巨著从构思到出版历时二十余载,被玛图特称为自己的“一生之书”,代表了其创作生涯的最高水准。2009年,她把《被遗忘的古杜国王》庄重地置入马德里塞万提斯学院为向本国文学巨匠致敬而设的“文学保险箱”中,成为史上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女性。在当代童年书写中,这部作品可谓消解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边界、使二者呈现相互融合趋向的典型体现。
《被遗忘的古杜国王》与经典童话具有深刻的互文性。玛图特将取材于安徒生童话中的人物形象引入自己作品的文本构建和情节发展中,并赋予它们具有时代特征的新内涵,使得经典儿童文学在当代文学的现代性语境中获得了新的活力。例如,年轻貌美的小水妖奥迪娜拥有自己的水下收藏花园,单纯的她因为好奇而化为人形,最终却因为没有回报的爱而失去了生命,化为随波漂浮的悲伤浪花。小水妖的形象虽取材于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但她却更像是一个当下生活中寻常可见的任性少女,颇有一种异于传统经典的后现代气质。她收藏的品位不高,远远赶不上小人鱼那光洁的大理石雕像,她头脑简单、愚蠢冲动,最终未能体会到真爱的意义,也未能像人鱼公主那样得到灵魂的升华。玛图特似乎试图通过这个戏仿安徒生童话的故事,对那些盲目冲动的情感进行影射与劝诫。
除小水妖之外,《被遗忘的古杜国王》中的“第十一王子”也取材于安徒生的童话《野天鹅》。野天鹅本是欧洲民间故事的一个基本素材,安徒生似乎对第十一王子格外偏爱些,赋予了他民间故事中没有的温柔多情、细腻体贴的性格,而玛图特则在此基础上,为这个从经典童话中走出的人物形象设计了更加重要的叙事功能。在玛图特笔下,“第十一王子”因为拥有一只翅膀从而获得穿越时空的能力,因此他可以自由地凌驾于文本的多重叙事线索之上。他每每在书中主要人物濒临谢幕时出现,似乎象征着童年最初的美好回忆,亦可以说是作者本人隐藏在文本中的声音。
玛图特的故事中,虽然主人翁的努力多以失败告终,但晚年时期的作者还是借助自己偏爱的童话人物,谆谆道出真挚的希望,为她毕生执着的命题——童年困境指出了一条可能的和解之路:对权力、地位、金钱等外部诱惑的追求并不能接近生命的真谛;唯有亲近与热爱自然,保持忠诚,常怀童心和爱意,才是抵达幸福、平和与智慧的正确途径。
一如《被遗忘的古杜国王》的文风,玛图特晚年的童年书写洗尽铅华,摒弃了种种现代思潮和技巧的卖弄,重回童话故事般的简约、流畅与质朴。在与经典儿童文学的互文中,她文学创作的主题最终实现了向爱与美的礼赞与回归。这也正是童年的故事能够在悠长的历史中传颂至今、历久弥新,促进文明交流互鉴和人类共同文化记忆传承的魅力之所在。
《 人民日报 》( 2020年02月09日 07 版)
(责编:李枫、岳弘彬)